《江南器物志》徐风著 译林出版社
该书分别从科举、稼穑、节庆、风俗、嫁娶、餐饮、庭院、家具、服饰、舟车、礼品等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写民间器物的起始、传承、流变,写器物背后的文化特质与文明菁要,写中国文化在江南土壤中的落地与生发演变。从龙骨水车到犁耙锄钎,从碗碟盘盏到鼎龕鬲匜,作者在温习稻饭羹鱼里的古老器具之余,挖掘出其中的历史、文化、掌故、情感,想象着器物背后的人与中国文化精神,讲述了江南太湖西岸一座代表性的古镇百余年来的器物生活和文化道场,书写南方温润又激烈的山水间那些人与物,器与神。
汪素娥这样的名字,或许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是的,旧时器隐镇,一个叫汪素娥的女子,嫁了姓李的相公,别人就叫她李汪氏了。李汪氏农闲时,在车水巷附近卖豆腐花,时间久了,人家干脆叫她李豆花,自己的名字,就这样一来二去地弄没了。不过彼时女子都这样,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日子才是自己的。而李豆花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她第一次将家里那张楠木合欢桌的一半拿到宏泰当铺去典当时,应该是丈夫李连生离家后的第二年春天。
展开剩余76%何谓合欢桌的一半?原来,此桌由两张半圆的桌子拼合而成。丈夫在家时,两张榫卯结构的半圆桌合在一起,称合欢桌。圆圆满满,高朋满座,是丈夫李连生在家时的常态。合欢桌上,打麻将、喝小酒,蛮闹忙的。丈夫出去做生意了,一两年音讯全无。女人守家不易,男人一走,合欢桌的一半,就撤到后屋去了,这不用丈夫交代,当地民间规则,都懂的。桌子的一半,却还在堂屋摆着。那是让人们知道,男人不在家。人家进门一看,几句话说完,掉头就走了。
是不是器隐镇的每一户人家,都会有这样一张合欢桌呢?倒也未必。不讲究或者穷苦的人家,哪来这样的摆设。不过,场面上说得过去的门户,一张合欢桌必定是有的。
既然它连接着一户人家的场面,李豆花何苦要把半边的合欢桌,拿到宏泰当铺去典卖呢,难道她男人不回来了吗?不是的。男人不在家,她除了卖豆腐花,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农忙时还得雇工,自己也要去田头送茶送饭。而卖豆腐花,起早贪黑,本小利少,蛮辛苦的。婆婆有病,药罐子不离身;儿子自小瘦弱,长得蔫巴,时间长了,捉襟见肘,这个家就要撑不住了。
男人不在家,那另外的半张合欢桌也用不上。若是送到宏泰当铺,能换多少钱呢?具体的数字,没有人能记得了。关键是,这年春天的时候,李豆花把半张合欢桌送进宏泰当铺了,在李家,这只是一个无奈之举,但是对于李豆花,却是一个历史事件。半张合欢桌,当然不能等同于半个老公,但是,它一旦离开了李家,就会招致很多不同的解读——李豆花很强势吗?倒也不是。关键是李母发话了,这个家里,已经习惯了一过春天就把换季的棉衣送进当铺,换来购买种子和修理、更换农具的钱。顺便说一句,车水巷里的农人,多半是这样的。通常,一个佃户耕作一年的所得,在缴纳地租后,只够维持不到半年的开销,其余时间,要么倒腾点小生意做,要么把暂时不穿的冬衣交付典当铺,以换取谷物和日常开销的费用。到了秋收之后,再用新米兑换的钱,去当铺把棉衣赎回来,安安稳稳地度过江南的寒冬。
李家的情况跟别家大同小异。李母病得不很厉害的时候,是持家的好手——她还会织布,一家老小的四季衣裳,都是她纺纱织布,日夜熬出来的——购买棉花也需要一笔钱,还有织布土机的修理,都要花钱。家里值钱的器物实在乏善可陈,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典卖合欢桌,按说不是一个理智的选项,但是李母点头了。站在常理的底线上,做母亲的,一般不会把象征着儿子回来团圆的合欢桌送进当铺的。那是为什么呢?
知情人给出的解释是,这恰恰是老太太的开通。先把那半张搁在后屋吃灰尘的桌子拿去当铺换钱,以解家中燃眉之急;秋收之后,手里有了点碎银子,再把它赎回来,不就两全了吗?
婆婆点头这件事,对李豆花非常重要。快过年了,她几次梦见丈夫李连生回来了。李连生若是见到合欢桌缺了一半,说不定会揍她一顿的,甚至,一纸休书,撵她回娘家呢。但李豆花心里不怕,因为婆婆发话了。
之后,春去冬来,李连生还是没有回来。过了年,春荒又随着满世界的柳絮来了,李豆花就把半张合欢桌再次送到宏泰当铺,一到冬天,年关近了,李汪氏夜里又睡不好觉,心心念念,要把那半张合欢桌赎回来。用秋收的稻谷钱付清了赎金,把那半张合欢桌请人抬回家的时候,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松快。
这就要说到宏泰当铺了。
在一百多年前的器隐镇百搭巷,宏泰当铺或许并不是一个耀眼的店号。如果我们搭上一艘通向过往的快船,重返那个历史现场,领略一下它当年的格局与情景——映入我们眼帘的,首先会是一扇高而巨大的黑漆屏风,用以遮挡内部,方便顾客从两边闪身进入。而迎面镶满栅栏的高大柜台上,通常站着一位冷面朝奉,其实就是伙计。这个情景会让你想起一位故人的文字——读鲁迅的人都知道,当铺给他的感觉是阴冷的。少年鲁迅常常从高出他身高一倍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与他身材一样高的药店柜台上,给他久病的父亲买药。
更有丰子恺的一幅漫画《高柜台》,一个衣着褴褛的男孩,踮脚仰望着当铺柜台前的朝奉,左手扶着柜板,以免站立不稳。高高扬起的右手费力托举起一包衣物,然而那衣物还是够不着柜台的高度。朝奉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更是与踮脚少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漫画上那个势利的朝奉,在器隐镇旧时的语境里,被切换成一个名叫袁心舟的陈旧人物,他腰板并不很挺,也不躬身,假咳着,从那高柜台里朝我们走来,竹布长衫,圆口布鞋。谢顶,额头很亮,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双锐利的细长眼睛。一双关节颀长的手,总是在来回搓着,当一件典当的器物放到面前时,他眼里便射出鹰一样的光,但他俯下身子时,又像一只清瘦的老鹤。
(责编:李琳)
发布于:山西省佳成网配资-配资查询官网-配资开户公司-网上配资门户怎么登录提示:文章来自网络,不代表本站观点。